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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叶]远山

按说叶修不是个喜欢文字功夫的人,嘴炮打得挺响,一提起笔来就非要吸个旱烟,再逗个小鸟,磨磨蹭蹭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歪歪斜斜往那四方椅上一靠,懒洋洋地蘸了墨,洋洋洒洒写上半纸龙飞凤舞、大夫都不见得认识的字。

那会儿安文逸正要往青州去,叶修也没问,想着霸图那边大约刚平静下来,悠悠地竟晃去问老板娘要了纸笔,在陈果惊诧的眼神下胡乱写了两笔什么,又折了两下,随便拿另张纸包上,递给前脚已经出了兴欣酒馆的安文逸。

“小安,去青州是吧?帮个忙。捎给韩文清。”

安文逸听了这名字倒也镇定,退回来取了那封勉强称是信的破纸,又踏上了远程。


“你就拿……那玩意给韩文清写信?”陈果后悔当时怎么就从账本上随手扯了张纸,还带着参差不齐的毛边儿,放在案台上又沾了水,就跟被什么动物啃下来又舔了舔似的。这给霸图当家堂主瞧了,他们兴欣还未正式登上擂台,怕是就得让人看扁一着。

叶修把笔往回一扫,抬头眼神里全是真的似的疑惑。

“不是你给我的么?”
陈果俏目一瞪,却也说不出什么理来,谁知道叶修要纸干嘛,上回他一脸火急火燎地要了全套笔墨纸砚,陈果当他有什么正事,放下手头的账就给他翻了一套新的出来。哪知叶修拿了那一堆东西就往后头去。陈果以为是要给他们兴欣签个什么契之类的大事,又禁不住好奇,三言两语交代了跑堂的小二,跟着叶修一路绕进了不太透光的一间角落里的客房,心说什么契在这地方签?结果叶修推了门,回头眼神难得的严肃,冲陈果摇了两下头。陈果其实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又觉得好像懂了那么一点,内心壮烈地点了一通头,意思是说:没事,你大胆上,整个兴欣在后头给你撑着!然后就看叶修往里悄么几儿地一探,露出了歪在床上睡得正酣的魏琛。陈果又纳闷,这还没醒呢,真签卖身契?狠了点儿吧?却只见叶修拿出那支新笔蘸了新墨,轻巧几步无声地凑到床边,伸手在魏琛的脸上,涂了个猪头。
于是陈果这回也没当叶修真有什么事,寻思着他没准是要跟前几天过来的那个包荣兴一块儿给外头的小狗小猫画像什么的,就随随便便糊弄了。谁知这下是真有事,还是给韩文清写……虽然确实破了点,姑且也还能算是个纸条吧。
“你写什么了?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吧?”兴欣初出茅庐,怎么也得给人留个好印象。她倒没意识到,有叶修这么个成天没啥精气神儿的大人物往门户上一靠,留给外头江湖的,说期待是真期待,说怀疑也是真觉得挺悬。
叶修低头,拿袖子把方才案上没擦干净的水抹了,支着胳膊往门口看过去。穿过四下忙碌的小二和扯着嗓门谈天说地的酒客,那片远行的衣角早已挡在了门外,他却好像跟着它的步履,望见了遥遥之外的翠翠青州。
“没啥,”他回身取了只瓷碗,“寒暄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西湖堤上的烟柳依稀落了叶,老板娘提醒着兴欣一干人等多添件薄衣的时候,安文逸牵着匹白马敲开了这扬州酒馆不大的门。
当时叶修正跟魏琛俩人挤在墙角抽烟,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安文逸从衣襟里拿出个信封,规规矩矩的厚茧纸,一侧封着火漆,一看就是张堂主的做派。然而封上什么也没写,就这么空白白一片,像是信自己会找人似的。
叶修接过来,心中感慨一句霸图就是有钱。又想想当初自己那张叠得皱皱巴巴的小纸片,虽然穷酸了点,情谊还是在的。

他当初只写了四个字,“老韩,来否?”
言简意赅,什么也没说明白,一是因为纸不大而他字又写得太飞,二是因为他知道韩文清能懂,也只有他能懂。
“诶哟,这是干嘛?战帖啊?”被抛弃的魏琛百无聊赖地凑过来偷看,并且十分没有“偷看”自觉地发表评论。
“没准儿,”叶修一笑,“练着点儿啊。”
他把信笺按原先的印记折好,隐去了那四个遒劲的大字。
“一如既往。”


比起叶修那四个不明不白暗语似的字,韩文清的回信就清楚多了。他这四个字江湖谁人不知,懂得人太多,却没谁敢说真懂他这个人。

前些日子霸图最后一战遇了后起之秀轮回,功亏一篑,只差一步登顶。那时的霸图本是破釜沉舟般地以强大阵容迎战,列位在前的无一不是江湖闻名的好手,夺得首甲势在必得。而这一失手,江湖上不免议论纷纷,有叹之可惜者,有讥笑讽嘲者,一时间霸图这多年的豪门似是一落千丈。

分明只差一步,天下第二又何尝不是实力使然。然而这江湖却没有榜眼探花之说,只论成败,不论英雄。总有人说韩文清将霸图带到了今日的辉煌,何不功成名退?偌大江湖,多少人来来去去,你看那嘉世传奇叶修不也是一样。

韩文清不予理睬,依然岿然不动地立于泰山之畔。他从未退过,更不会在此时退缩半步。而且他信,信叶修也从未退过。

负了,就东山再起。

于是他信笔写下入木三分的四个大字,写给自己,写给霸图,写给整个江湖。
写给叶修。
叶修能懂,正如他能懂叶修。

扬州很快就入了深秋,想来青州也早已是寒风朔朔。酒铺前栽的一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的枯叶,被早起的老板娘扫到一边,等待哪阵夜风将它们带到天涯,或任由其慢慢腐朽。
陈果直起腰掸了掸手,远方的天幕还尚未破晓,依稀留了几颗晨星挂在山头。清晨的第一缕风带着一夜静谧的寒凉,吹起了陈果头顶上挂起的酒幡。明黄勾勒着暗红布料,“兴欣酒肆”四个篆书大字,正飒飒地随风扬了起来。
陈果仰头看了会儿那面饱经风霜的酒旗,擦擦鼻子凭空一笑,回头敞开了迎客的门。
“开工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有气无力的“噢”,一开口便差了半截精气神儿,尾音更是一路拖去了几墙之隔的睡房。陈果刚酝酿的一心热忱被浇了个通透,却见热茶已经泡好放在桌上待用,一叠瓷碗也整整齐齐地摞在墙边,几坛好酒的浓香飘散四溢,实在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老板娘这才什么也没说,翻起了昨日的账簿。
陈果见叶修摆弄他那千机伞好几个月了,当下那人就坐在桌沿研究着伞尖的轴承。米白的伞面衬着细长的手指,背后是深褐的原木桌椅,格外赏心悦目。从那伞只是一把普通到随便街上哪家店铺都买得到的伞的时候,陈果就看着叶修搞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件,筛选打磨,一个个地安装到那伞上。伞面仍是轻薄的布料,而伞尖、伞骨乃至伞柄都已暗藏了天机。老板娘从没想过一把只能避雨、遮风都够呛的伞也能变成如今的模样,更没想过叶修将要挥着这把毫不起眼的物件,震惊整个江湖。
叶修弓着背坐在那里,眼神却是极度专注地锁在了那未完工的轴承上。他双手极稳,分毫不差地将零件一一搭配安装。陈果大气不敢出,账本也不翻了,生怕扰了他的慢工细活。清晨没什么客人,兴欣其余的人都还睡着,吵闹的酒肆难得地平息下来。两人安心地呆在这并不宽敞的一方屋檐下,落叶也不忍惊扰这偶尔的安静。
“老板娘,早啊!”
两位熟客踩着熟悉的步点踏进了酒馆,吓了正专心地盯着叶修手上动作的陈果一跳。好在那句问候响起之前,伞尖处传来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正是最后一件精巧的玲珑玉石被送入了正确的位置。
陈果呼了口气,扬起笑容招呼起来。那边叶修点了点头,收起千机伞,舀上了今早的第一碗美酒。

一日叶修撑着伞站在酒铺门外,陈果给他塞了远行的盘缠,他叼片柳叶,挥手作别。当时正是冬去春来,料峭微风。


叶修一身荼白短打,胯下一匹嶙峋瘦马,踏踏走过一袭延绵不断的青山。扬州颇有些云水叆叇,随着一路北上,四野之景便逐渐明朗轻快起来。他到时未及日中,正是巳时,暖阳清风所至之处一片春和景明。
“来了。”

他听见一声招呼,声音不大,却平稳地传进他耳里,带着一股经年不变的铿锵之意。

“来了。”

他朝那边挥了挥手,叼着草叶的嘴角扬起一边,回了一句相同的话,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散淡。
叶修侧身下了马,牵着缰绳在四周不急不慢地溜了一圈,挑了个草木茂盛、而且离韩文清那匹千里快马够远的地儿,才放心地绕着树干打了个结。而后又十分爱惜地抚了抚瘦马的鬃毛,“它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揍他。”

风景总随四时而变,真美的景即使秋风瑟瑟寒冬腊月也是美的,可叶修就喜欢这地方的春景,当然,也是因为他只见过这儿的春景。
这山谷所处之地人迹罕至,地处扬州与青州之间,三面环山,另一面则隔着淙淙溪水。叶修来了十年,从他仍是快马平剑少年的时候就来,如今他行头显得有些落魄,仍是打马而来,赏一处没变的景,见一个没变的人。
韩文清站在一处飞瀑前,脚下踩着一块巨石,不远处立着另外一块。水帘倾泻而下,拍在下方的水潭撞得零碎,激起点点银花打湿了石面,立于其上的人却沾衣未湿。
“来?”他发问。
“老韩,我这还没吃早饭……”
“废话少说。”韩文清抱臂毫不领情,一双凌厉眉眼压迫过来,一袭炽热战意翻涌而至。
叶修心里笑他果然没变,两人许久未见,一个方尝了败字,一个莫名失了音讯,纵是做了十年敌手也未见得事事明了。江湖中人常对酒当歌,把酒问月,奈何此间无酒更是无月,万千言语无从问起,一战也好。于是叶修当下抽出背在身后的千机伞,脚下骤然生风,蜻蜓点水般跃上另外一块巨石。

脚尖尚未落稳便觉灼热拳风迎面而来,叶修从容侧身一闪,眼神尚还流连在落点处的一片斑驳青苔。他顺势转身离了巨石,凭着一身登峰造极的轻功悠悠点在水面,脚下蔓延出两三圈按捺不住的水纹,手上千机伞转出一道圆弧,再指向意欲抢攻的韩文清时,伞尖处三枚如意珠已成三角之势骤然射出。韩文清当然不避,左手一扬便将这三枚银珠牢牢夹在四指之间。叶修抬眼时只见几束银光没入了汹涌坠落的水帘,暗自可惜这一把珍贵的暗器,又觉韩文清眉间忿忿之意尽显,一记冲拳挟着三分不耐凛然攻至身前。他举伞横架,拳劲尽数落在纤纤伞骨之上,却电光火石般激起层层雷霆震怒,浩浩波澜清光。韩文清倒未觉稀奇,叶修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辅以炉火纯青之内力,本就草木竹石俱能为剑、飞花摘叶均可伤人,一柄罗伞又何足称道。然则那人顺势借力后退,踩在水面时已落于凌空飞瀑之下,银练撞在撑开的油布伞面上,声若奔雷,珠玑四溅,伞下之人一袭素衣隐在簌簌垂下的水帘背后,身侧冉冉一道贯日白虹。 

韩文清向来厌烦过招时的花样,先前擒了三枚咫尺袭来的暗器,虽心生怪异却也仍觉败兴之极。他与叶修交手千万回合,两人从未耍过暗招,银枪赤拳相接,体术内功相搏,何等酣畅淋漓、恣意快活。如今两人皆处一番不如意境地,恰逢年年约定时日,本该舒怀畅饮以武相见,当下这番举动又是何意?

韩文清正欲上前攻破叶修那道堪堪掩蔽的水帘,却见那人忽的一闪,侧身跃至巨石之上,悬空之时伞面竟反折倒扣,落于其上的水流悉数飞来,夹着丝丝深藏不露的内力,霎时间乱珠碎玉,如雨如尘。而韩文清身形已动不及躲避,便以硬碰硬,鸦青衣袂横自身前决然一扫,如乌云蔽日,凛冽珠玉击打其上啪啪作响,似骤雨疾风。他未伤及分毫,却已然湿了半边衣衫。

他踏上另外一块巨石,压低的眉间方显露一份称心笑意。

他抱拳而立,“好伞!”
叶修将千机伞悬于身后,笑着还礼,“承让承让。”
山掩浮云,水笼流烟,人面桃花相映,花柳春风同行。水潭石上,两人正战至兴处,形影难辨。出招使招,拆招破招,伞身与骨肉相触,激起一片澎湃之势,四方之景皆为之黯淡,山色沮丧,天地低昂。
千机伞的伞面内部覆了层银粉,此刻裸露在外,映着激流日晖,倒像极了他当年手中的八尺长枪。从前他一柄银芒却邪,他一双烈焰红拳,依稀还是此地,风景年年如旧,人却从飞扬跋扈的少年成长为了今日的一门之主。却邪却邪,了却妖邪,叶修手执此枪邀战江湖,只求一胜、再一胜,还有什么比胜利更能称之为荣耀。一柄长剑,一壶热酒,守着他心心念念的江湖,他可以回头看,却不能向回走。故人还有几个留在身边,他又何曾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叶修入嘉世前曾与韩文清战于此地,约定年年桃花盛开之时再于此地一战方休。他们可以不背负着嘉世或霸图的名号,不为他人的眼光而博取胜利,仅仅为叶修、为韩文清、为纯粹的荣耀而战。韩文清给他“一如既往”四个大字,掷地有声,当仁不让,像他那套步步紧逼的拳法,不容败退,即使败了,也未曾退。
十年,年月已改,人心已变,纵是一柄枪换了一把伞,他们仍是英姿飒爽犹酣战的江湖中人。
叶修架住韩文清一道拳,两人眉目近在咫尺。他看着那人轩昂气宇,棱角分明,眉峰两道藏墨暗钩,眼底万点燎原星火,又如北斗纵横,远山巍峨。
他说,
“老韩,再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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